书法讲究用笔,文学也讲究用笔,从用笔切入,可以从一个特别的角度看到书法与文学的关系。
书法用笔的范例不胜枚举,我们看一看《岳阳楼记》在不同书家手里的不同用笔吧。董其昌的行书《岳阳楼记》,前半部分用笔厚重,后半部分用笔轻盈,厚重之笔配以浓墨,轻盈之笔配以淡墨。最后一句“噫,微斯人吾谁与归”八个字的用笔与前面又有变化,几乎全是中锋用笔,线条纤细而劲健、圆转而顺畅、秀丽而飘逸。给人的总体感觉是,厚重与轻盈的用笔都统一于疏朗的章法之中,营造出鲜明的淡雅之境。
张瑞图的行草书《岳阳楼记》在用笔上则是另一种风格。张瑞图写行草喜欢用尖锋,一个笔画的起笔往往呈现“尖”的形态,给人一种锋芒外射的印象,其行笔又喜快捷,让人有痛快淋漓、斩钉截铁的感觉。在张瑞图的《岳阳楼记》中很难看到圆转之笔,而惯常用的是翻转之笔,使作品呈现一片方折之形,避开了圆转用笔的“软媚”,棱角鲜明、强悍有力,从而营造出通达洞透的意境。
书家在书写《岳阳楼记》时,不知是否体会到范仲淹在作此文时的用笔。作为文学作品的《岳阳楼记》,其用笔也是很有讲究的。
从整体结构看,作者用笔的重点是提笔与顿笔的配合。开头一句用“庆历四年春”这个年号和“滕子京谪守巴陵郡”这个事由提起叙述,然后稍稍一顿,落笔于“属予作文以记之”,说明写这篇文章的缘起。此后每一部分都顺着这个思路逐个提起一段内容,把要表达的东西层层展开再充分铺垫之后,重重一顿,落在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这个文眼上。这一顿似乎还嫌不够,随之又做重复一顿:“噫,微斯人吾谁与归!”以这重复一顿结束全文,把主题强调得更加鲜明而坚定。
从每个段落看,作者用笔的重点在于排笔(绘画中指线有规律地排列)与顿笔的配合。文中几乎每一段都用了排笔,用排笔充分铺陈;凡铺陈之后均要用顿笔,以顿笔揭示铺陈的那些现象背后的精神指向。使读者先展波澜壮阔的画卷,然后又使读者掩卷沉思,去体会画卷的深层意境。比如,“若夫霪雨霏霏,连月不开”一段,连着五个排比句,然后用顿笔引出一类“迁客骚人”“去国怀乡,忧谗畏讥”的情状;“至若春和景明,波澜不惊”一段则连着用七个排比句,而后用顿笔引出另一类“迁客骚人”“宠辱皆忘”“其喜洋洋”的情状。
从文章的开合承转看,作者用笔的重点在于圆笔与折笔的配合。一味的圆笔会使文章滑向平庸,一味的折笔会使文章跌入晦涩,而二者的结合则使文章开合有力,承转有度,步步深入。从“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”到“若夫淫雨霏霏”,再到“至若春和景明”,一路下来都是非常顺畅自然的圆笔;而从“去国怀乡,忧谗畏讥”到“心旷神怡,宠辱皆忘”,则是急骤翻转的折笔。从以上两种情状再到“予尝求古仁人之心,或异二者之为”,又是大翻转的折笔。以圆笔开始,使文章行云流水;以折笔入味,使文章充满哲思。
从文章的韵律看,作者用笔的重点在于重笔与轻笔的配合。有重有轻,方有节奏,轻重配合才出韵律。凡交待事由的内容都用轻笔(轻轻带过),凡展示景象的都用重笔(浓墨重彩);凡用于衔接的地方都用轻笔(轻盈自然),凡用于揭示思想的地方都用重笔(重锤猛敲)。轻与轻又不同,重与重有区别,轻重穿插配合默契,形成圆熟而美妙的节奏与旋律。
《岳阳楼记》丰富的用笔创造了作品鲜明而辩证的意境。这种意境主要是两个方面,一方面是淡泊高雅,一方面是通达洞透。没有后者,很难有真正的淡泊高雅;没有前者,也谈不上通达洞透。董其昌书写的《岳阳楼记》,用圆转、劲健的用笔突出了原作的淡泊高雅之境;张瑞图书写的《岳阳楼记》,用翻转方折之笔突出了原作通达洞透之境。两人都抓住了原作意境的一个方面,也都发挥了个人的书写个性,所以两幅《岳阳楼记》都实现了个人的创作意图,也挖掘了原作的艺术潜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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